《土门》《高老庄》则重回乡村。在贾平凹看来,乡村是作家本人的思想之源,也是人类文明的起点、文化的源头,是孕育中华民族的根本。这两部作品都充满了对洋溢着淳朴人情的乡村的追忆和怀念,又为它被现代工商文明强势侵吞而满怀惆怅,但作者并未陶醉在乡土之美和古老、令人揪心的历史风情中,他完全带上了一种审视的眼光。乡村并不宁静,它以前所固有的淳朴、仁义、乡情,过去维系乡村的道德、家族和社区文明早已分崩离析,欲望在现代经济观念的激荡下被不可遏制地激发起来,已渗透到乡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农村人的心也被欲望、利益所占据、驱动、碾压。由于长期封闭而遗留下的愚昧、野蛮和卑琐也一下子被极大地释放出来,被唯利是图的功利观念所助长。
可见这四部长篇小说从城市到乡村,在整体上写出了二十世纪末中国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精神和世情、世风的景象,文本中涌动着世纪末的焦躁、无所着落的情绪,绘声绘色地表现出这个古老国度是如何被卷入到经济大潮中,沸腾了起来,人们丧失了自己的坚守,中断了思考,听凭世风的裹挟,为迷乱的本能欲望所支配,没有理性之光的烛照,没有伦理道德的规范,没有共同的精神信仰的支撑,人心迅速地残破,变得粗俗功利。而一个民族的文明在失去了精神的指引和提升之后,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考验。这四部小说也正是被这样一种悲哀和一切都迅速衰败的气息所笼罩,呈现出一种文明正走向失落的废墟气象。对于狂涛欲海中摇摇欲坠的西京古城,破落的高老庄正是其象征。另外,这几部作品在整体叙事节奏上都是前松后紧,开始部分事件的发展平稳、从容井然,细密地写出家长里短的生活小事以及人情的酬答、调笑斗嘴,其中不时流溢出暖暖的平静的人情,闪现着幽默和调侃。可是到了后面,危机和矛盾迅速地爆发,而结局无一不是鱼死网破的毁灭。《废都》《白夜》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不得善终:要么恓惶地死去,要么悲伤、空洞地活着。《土门》中仁厚村被无情地拆迁,村人作丧家犬似的鸟兽散。《高老庄》中护养了多年的森林一夜间被毁,村民们在混乱中哄抢、捣毁了地板厂。到作品的最后,前面的温情和平静没有了,留给人们的是一切都归于毁灭的令人窒息的悲怆。这种共同的结局,通过小说形象地凸现出古老文明在现代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我们能感受到贾平凹并不是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去打量这当代世纪末的景象,小说的笔调沉重,色彩也并不明朗。不过贾平凹的忧患并不表现为对民生疾苦的忧心和关怀,他的忧患更为广漠,有着新的深层次内容。他面向的是文化层面,是世道人心的沦落、世风的下降、文明的挑战,一个民族对延续了几千年的文化的更新的迫切。他比其他当代作家背负着更沉重的历史负荷去看取中国人当下的生活,满怀着哀伤、痛心和祷挽,满怀着对一个民族文明前途的深切忧虑。这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压抑,这种压抑始终充斥作家的心胸,让他难以排遣。由此,读者也能从他的作品中,谛听到一个作家内心严肃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