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停止了,车上有很多人因见这里官员多,不敢下来,仅仅有几个做小生意买卖的人,背了包袱,扛了箩筐带走带挤地滚了下来。其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蓄着苍白的胡须,脸皮红红的,两只大眼睛,透着精神饱满。虽然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衫,可是头上却戴了青纱瓜皮小帽,顶端有一个很大的红疙疸。在长衫外面,系了一根青布腰带。他两手拢了拢袖子,扁担扛在肩上,扁担的一端挂上了一个大紫花布包袱,扁担的另一端绑了一把雨伞,在他腰带里,插了一根旱烟袋,在烟袋嘴子旁边,垂了一个烟荷包。照这个人样子看起来,那完全就是一位乡下老人了。可是许多接钦差的官老爷,个个都把眼睛大大地睁开,对于火车上下来的人,用全副精神去观察研究。本来火车上下来的人就很少。看到车站上这么些个翎顶辉煌的人,都显得退退缩缩的,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那个老头子态度从容,什么也不顾忌,在平常的老百姓身上决做不出来。其中有几个老做京官的,便疑心这是御史刘铁珊。这位刘御史正是通红的面皮,苍白的胡子。他是直隶沧州人,说浓重的北方话。因之有一位能干的候补县,硬了头皮子,迎上前去问道:“这位老先生,你贵姓是刘吗?”这位老人装着很害怕的样子,向后退了一步道:“不,不,我姓张。”可是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却露出一口地道的沧州话。那候补县这就有五六分猜到了,拱拱手道:“这不要紧,请你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迎接一位刘大人,同你先生的面目很相像。老先生,你不就是由北京来的吗?”那老人笑道:“虽然是由北京来的,但是由北京来的人很多,在很多的人里面,找一个相貌相同的那也不算什么难事。”他把话说到这里,态度更加从容,显然刚才那番退缩的样子,更透出来是假的了。于是,稍微调皮一点儿的老爷,都围拢上前。各人心里想着,尽管都老爷微服而来,到底让我们看破了,这个迎接御史的大功劳,决不能让那候补县一人得了去,赶快献殷勤吧。大家都存这份儿思想,自是一拥上前。那人见来的人越围越多,只好站在人丛中,向大家拱手道:“我是个乡下老头儿,各位有话好说。你们若是把我吓倒了,那就人命干天,不是闹着玩的。”秦镜明以能吏称,自然也是在车站上接人的一个,他正站在月台上东西张望。平生由人丛里挤到了父亲身边,这就轻轻地碰了镜明一下,低声道:“爸爸,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这个人方面大耳,态度从容,绝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老人。既是大家都向前包围他了,便算闹错,也不是我们一个人的错。”镜明被他两三句话一提醒,也就冲到那老人面前来。那老人一时慌了神,却向镜明招招手道:“秦镜翁,久违久违。”只他这样一打招呼,所有包围着的官吏,不知不觉地轰然了一声,那意思也就是说,他居然和秦道台认识,绝对是御史无疑了。那开封府戴高铭,心里一机灵,就抢上前一步,把右腿一屈,请了一个安,立刻将怀里誊写好的一封手本,两手呈上。躬身道:“卑职开封府戴高铭恭迎钦差。”那老人将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既是各位已经把我认出,我刘铁珊也不必再为隐瞒。但兄弟奉皇命在身,是密查的职务,诸位款待,一切不敢拜领。只望将来我要翻什么案卷的时候,多多给我便利,那就很感谢。现在请各位回衙。我要一人步行出站。”戴高铭道:“卑府备有小轿。”刘铁珊道:“这不用贵府烦心。兄弟可以坐小轿,也就可以受其他一切款待了。兄弟出都以来,一切行资,都是自备,若是受了地方官的款待,对自己的前程不大稳便。只是兄弟对开封城里的街道不大认识,请贵府派一两名跟随,替我引引路就很好了。”在场迎接的官吏,当然不敢强迫刘铁珊受款待,但最低的限度,总也要知道御史大人住在什么地方。现在他答应派两名跟随跟了他,那无论如何,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就这样答应了吧。那戴高铭心里连连转了两个念头,便向刘铁珊躬身施礼,答应是是。于是叫了两名跟随过来,让他们取下头上的大帽子,派一人在前面引路,另一个人就来接刘铁珊肩上的箩担。刘铁珊摇了两摇手道:“不用不用。我由北京扛着这副箩担到开封,已经扛惯了。若是不让我扛,我就走不动了,那么你们就不用替我引路了,我自己去找路吧。”戴高铭看到他这样子,不敢勉强,这就掉转脸对两名跟随说:“你们一切听钦差大人的便,不必多话。”刘铁珊脸上带着微笑,自背了扁担箩筐,向站外跑去。现在这些迎接的官吏,不像以前取着包围之势了,老远地闪开一条人巷,让他从容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时候,两手拢住,紧紧地抱住这扁担在怀里,一步一回头地走着,看去倒好像有些害怕。因之这些大官,虽把他当了北京来的御史,可是心里头还有些奇怪,怎么他又是缩头缩脑的。这个想法不过搁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这时,所有在车站上的几千只眼睛,全都射在这位老头子身上。假如这老头子咳嗽一声,在场的人,也就不免会跟了他的身子一哆嗦。他似乎知道在这些人包围之下也是不能快走的。所以步子非常的缓,费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出了站。在站的人看不见了这位钦差大人,就像狂风推浪一般,互相挤着猜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虽存着一分怀疑的心,可是又有一种相同的观念,就是对于这位钦差,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所以把那位钦差恭送以后,首府首县同两位道台带了几位重要的官员,全到候车室里商议着。说是钦差大人既是来到了开封,不管他是明察是暗访,官不打送礼的,对他多多客气一点儿,总不会错。好在他走得慢,赶快派几个干弁,跟到旅馆去办差。那两个引道跟随,既知道他是钦差,当然会引他到开封最好的一家旅馆去的。商议定了,首府首县就挑了两三名专门办差的衙役,追到旅馆去办差,各官员全赶回衙去,换上补服冠戴预备衙役回信说钦差在那家旅馆里,然后大家坐轿子去参谒钦差。可是等到衙役回来报告,却是不知钦差何往。这其中最感到苦恼的,还是首府与首县。分明迎着钦差进了城,却让钦差跑掉了,这是个大笑话。首府戴高铭,把官衣官帽全穿戴好了,只是端坐签押房里等候消息。后来一位差役,匆匆忙忙地跑来告诉说,钦差已经到警备道衙门里去了。戴高铭听说钦差已经到道台衙门里去了,那是比自己高一层的官署,不能乱闯了去,而且又是警备道,专办案情的所在。这位御史走进城就查办案子,实在很棘手,倒要提防一二。戴高铭又一转念,这钦差能片刻不停就去办案子,说不定也会到首府衙门里来的。为了谨慎一点儿,我衣帽也不必脱下,就这样等着吧。刚是这样想着,却有自己衙门里的衙役,带了一位穿制服的巡长,满头是汗走了进来。这位巡长行过礼以后,就跟着说道:“现在钦差在敝衙门里,请大人就过去。”戴高铭将两手抬起,扶了自己的大帽子,微笑道:“究竟我有先见之明,穿戴得工工整整的,在家里等候。那么,吩咐轿夫伺候。”跟班答应一个喳字,抢出上房去。刚待高声嚷着伺候,戴高铭又叫了一个来字,跟班第二个喳字,人又抢了进来。戴高铭道:“只要预备轿子,执事牌伞全免了,越快越好,我立刻要走。”果然不到十分钟,跟班就来请大人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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